
員工佳作
四月的風(fēng)剛掀開窗紗,案頭玻璃瓶里的槐花蜜便浮動起細(xì)雪般的光斑。指尖觸到陶罐粗糲的紋路時,那些被槐樹蔭覆蓋的時光,便順著記憶的枝椏簌簌落了下來。
老槐樹長在村口的石橋邊,碗口粗的樹干上纏著奶奶納鞋用的棉線——說是怕頑皮的孩子摔進(jìn)溪里,要給樹系條“安全帶”。那時總覺得這樹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,根須像老婦人的手掌,緊緊扒著青石板,卻在四月忽然抖開滿樹雪裳。新葉還沾著絨毛,花苞就從葉腋里鉆出來,像怕羞的小姑娘踮著腳尖,起初只是淡綠的小鈴鐺,隔夜就綴滿雪白的蝶翅,連溪水都被映得亮堂堂的。
最難忘的是奶奶蒸槐花飯的清晨。她踩著露水去捋花,竹籃里的花瓣還沾著碎碎的陽光,混著青草氣息。灶膛里的火舌舔著鐵鍋,麥粉裹著槐花在笸籮里打旋,漸漸變成蓬松的云朵。蒸汽漫出鍋蓋時,奶奶會用粗瓷碗扣住我扒鍋沿的手:“小饞貓,槐花要等蒸汽吻過三回才甜?!毕崎_鍋蓋的剎那,青白的花瓣裹著晶亮的粉粒,在晨光里泛著珍珠般的光澤,拌上豬油和蔥花,能吃出整個春天的清甜。
媽媽則愛把槐花釀成蜜。她蹲在老槐樹下的青石板旁,用白紗布濾去花蒂,玻璃罐里的蜂蜜便浮起層層疊疊的雪瓣。那時總以為媽媽有魔法,看她把曬干的槐花收進(jìn)棉布袋,掛在土灶梁上,油煙慢慢給花瓣鍍上琥珀色,等到臘月里煮甜湯,抓一把放進(jìn)陶罐,滾水沖開的瞬間,滿屋子都是春天返場的味道。蜜蜂在槐花間穿梭的日子,媽媽會把竹床搬到樹蔭里,讓我數(shù)她納鞋底時揚(yáng)起的線頭,說每根線都牽著一朵槐花的魂。
去年清明回鄉(xiāng),老槐樹已被移栽到祠堂前的空地上,石縫里的根須如今舒展在新培的土層里,卻依然在四月準(zhǔn)時捧出花盞。八十歲的奶奶坐在輪椅上,望著滿樹白花笑:“當(dāng)年系的棉線早爛在樹皮里了,樹卻記得給咱們留甜呢?!蔽液鋈豢匆姇r光在樹干的年輪里打了個轉(zhuǎn)——那些攀著槐花枝椏摘花的午后,踩著花瓣追蝴蝶的黃昏,還有把槐花串成項鏈戴在脖子上的童年,原來都被老槐樹悄悄釀成了記憶的蜜。
此刻城市的高樓間,不知誰家窗臺擺了束洋槐花,甜香混著汽車尾氣飄進(jìn)來,卻再沒有石板路上的清潤。但每當(dāng)打開媽媽寄來的槐花蜜,總能看見老槐樹在記憶里輕輕搖晃,花瓣落在奶奶的銀發(fā)上,落在媽媽納到一半的鞋底上,落在溪水叮咚的時光里,釀成永不褪色的春天。
原來有些味道,早就隨著槐花的甜,滲進(jìn)了血脈里。就像老槐樹的根,不管長在何處,總會在春風(fēng)里蘇醒,讓那些被花香浸潤的日子,在某個不經(jīng)意的瞬間,帶著陽光與露水的重量,輕輕叩打心窗。
(李夏寅)